吕思勉(1884—1957)字诚之,笔名驽牛、程芸等。江苏武进人。毕生致力于历史研究和历史教育工作,其治学涉及史学、文学、经学、文字学、文化思想、民族学等多个领域。其著述规模恢宏,既注重考据,又能融会贯通,素为学术界所推重,对中国现代史学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而巨大的贡献。
(资料图片)
今天是吕思勉先生诞辰139周年纪念日,特从《吕思勉国史通论》中摘取《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》一文,以志纪念。
学问在空间,不在纸上,读书是要知道宇宙间的现象,就是书上所说的事情;而书上所说的事情,也要把他转化成眼前所见的事情。如此,则书本的记载,和阅历所得,合同而化,才是真正的学问。我们对于学问的见解,大概观察现社会所得,而后以书籍证明之。断无于某项原理茫然不知,而能得之于书籍者也。凡观古人之文,宜设身处地,细考其所处之时地及其所与言之人,并须察度其人性情学问如何?然后能真了解其言,不致偏护古人,亦不至厚诬古人。古今人之才智,不甚相远,普通之事理,谈学问者,亦多能见之,决无举世皆愚陋,一二人独明智之理也。现代史学上的格言,是“求状况非求事实”,是“重常人,重常事”,常人、常事是风化,特殊的人所做的特殊的事是山崩。不知道风化,决不能知道山崩的所以然,如其知道了风化,则山崩只是当然的结果。
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
夫学问之事,原不限于读书。向者士夫埋头钻研,几谓天下之事,尽于书籍之中,其号称读书,而实不能读书者无论矣。即真能读书者,其学问亦多在纸上,而不在空间。能为古人作忠臣,而不能为当世效实用,若是者,其读书似极无用。今者举国之人,读书力虽日见衰退,似未足为大病也。然事有以无用为有用者,读书之风盛,则志节高尚之人自多,而奔竞无耻者自少,治事有条理之人自多,而冯陵叫嚣者自少。今日之当路者,但能以小利害动人,即无论何人,皆可使之枉道而从我。而其他大多数初无利害关系之人,亦辄为所惑,皆坐此也。
学问在空间,不在纸上,读书是要知道宇宙间的现象,就是书上所说的事情;而书上所说的事情,也要把他转化成眼前所见的事情。如此,则书本的记载,和阅历所得,合同而化,才是真正的学问。昔人所谓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”,其中确有至理。知此理,则阅历所及,随处可与所治的学问相发明,正不必兢兢于故纸堆中讨生活了。所以职业青年治学的环境,未必较专门读书的青年为坏,此义尤今日所不可不知。
学问之道,贵乎求真,“真的学问,在空间不在纸上”,这个道理,是容易明白的。自然,最初写在纸上的,是从空间来的,不然,他也不会有来路。然而时间积久了,就要和实际的情形不合,所描写的,不是现在的情形了;所发表的意见,也和现在不切。然而时间积久了,就使他本身成为权威,以为除书所载而外,更无问题,而一切问题,古人也都已合理的解决了,所苦者,只是我们没有能了解古人的话,或虽了解而不能实行。即有少数人,觉得书之外还有问题,古人解决问题的方法,亦未为全是的,然而先入为主,既经受了书的暗示,找出来的问题,还是和古人相类,而其所谓解决的方法,也出不得古人的窠臼,和现在还是隔着一重障碍。所以从来批评读书人的,有一句话,叫做“迂阔而远于事情”。“情”是“实”,“事情”就是“事实的真相,”“迂”是绕圈子,“阔”是距离的远,你不走近路而走远路,自然达不到目的地,见不到目的物的真相了。这一个批评,实在是不错的,读书人的做作事,往往无成,就是为此。
读书与观察现状
读书,到底是有益的,还是有害的事?这话是很难说的。“学问在于空间,不在于纸上。”要读书,先得要知道书上所说的,就是社会上的什么事实。如其所说的明明是封建时代的民情,你却把来解释资本主义时代的现象;所说的明明是专制时代的治法,你却把来应付民治主义时代的潮流;那就大错了。从古以来,迂儒误国;甚至被人姗笑不懂世事;其根源全在于此。所以读书第一要留心书上所说的话,就是社会的何种事实。这是第一要义。这一着一差,满盘都没有是处了。
读书与观察现社会之事实,二者交相为用,而后者之力量实远强于前者。我们对于学问的见解,大概观察现社会所得,而后以书籍证明之。断无于某项原理茫然不知,而能得之于书籍者也。职是故,人在未治某种学问以前,即可知其能治此学问与否。其法维何?先就某学问所研究之事实与之纵谈。其人能了解,有兴味者,即能治此学问之人,如不然者则不能也。
我觉得空谈方法,终究不甚亲切;而开书目,亦不是第一顶要紧的事。因为学问在空间不是在纸上的。纸上所加载的,还是空间的某一种现象。你要是对于这一种现象,没有兴味,不能了解,那就再把好的书,依着顶好顺序介绍给你看,也是无益。教育是只能发达其性所固有,不能增益其性之所本无的。……其实社会上现行之事,可与书籍上的事互相参证的,不知凡几。……虽然社会现象,不比自然现象那么刻板。他永没有再现的机会,因而没有真正相同的事情,然而以事论虽不同,以理论却是可以相同的。而且较大的事情,你永远没有整个的直接观察的机会,总只是“比量”,总只是“推知”。要是你对于社会上天天发生的事情,不感觉兴味,觉得其中没有什么可供研究的问题,你就根本不必研究社会科学,不如善用其所长,研究自然科学去。
唯设身处地才有真了解
后汉风气务名而不务实,故当时政论之家,多主以刑名法术整齐之,魏武帝、诸葛孔明皆任法为治,时势之要求则然也。诸论政之家,以王仲任之《论衡》最为世所称,今举一篇(编者按:即《非韩》),以代表其余。王符《潜夫论》、崔寔《政论》等可以参看。仲任可取处在思想,其文笔则不甚健。《论衡》一书以理胜,非以文胜。仲任思想,自是可取,然近人推崇似又太过。仲任之学,实出申韩,以此论治而救末流之弊则通,以此等见解推之以论一切事则病矣。近人推仲任,谓其能破除迷信也。然古之有学问者,何人尝迷信哉!仲任论事精辟处甚多,固执可笑处亦不少。胡适之讥章实斋骂袁子才为绍兴师爷口吻(见所著《章实斋年谱》),若仲任者,则绍兴师爷口吻之尤甚者也。凡观古人之文,宜设身处地,细考其所处之时地及其所与言之人,并须察度其人性情学问如何?然后能真了解其言,不致偏护古人,亦不至厚诬古人。古今人之才智,不甚相远,普通之事理,谈学问者,亦多能见之,决无举世皆愚陋,一二人独明智之理也。此等方法,今人固恒言之。然往往自己便不能用,此好谈方法而不肯问学之过也。
求状况与求事实
现代史学上的格言,是“求状况非求事实”。这不是不重事实,状况原是靠事实然后明白的,所以异于昔人的,只是所求者为“足以使某时代某地方一般状况可借以明白的事实”,而不是无意义的事实而已。所以有许多事情,昔人视为重要,我们现在看起来,倒是无关重要,而可以删除的。有许多事情,昔人视为不重要,不加记载,不过因他事而附见的,我们现在看来,倒是极关重要的,要注意加以搜辑。……所以求状况的格言,是“重常人,重常事”,常人、常事是风化,特殊的人所做的特殊的事是山崩。不知道风化,决不能知道山崩的所以然,如其知道了风化,则山崩只是当然的结果。
为学贵在见人之所不见
人之为学,所难者在见人之所不见。同一书也,甲读之而见有某种材料焉,乙读之,熟视若无睹也。初读之,茫然无所得,复观之,则得新义甚多。此一关其人之天资,一视其人之学力。为学之功,全在炼成此等眼光,乃可以自有所得。而此等眼光,由日积月累而成,如长日加益而不自知。其所得者,亦由铢积寸累。未有一读书,即能贯串古今者也。故昔之用功者,只作札记,不作论文,有终身作札记,而未能成有条理系统之论文者。非不知有条理系统之足贵,其功诚不易就也。
本文摘选自吕思勉著《吕思勉国史通论》
Copyright 2015-2022 南极健康网版权所有 备案号:粤ICP备2022077823号-13 联系邮箱: 317 493 128@qq.com